13. Forever yours
叶修把花放在苏沐秋的墓前。
来扫墓的途中遇到去为父亲扫墓的陈果,被后者不由分说塞了一大捧天堂鸟。叶修本想拒绝,可是想想,觉得天堂鸟这名字,挺适合苏沐秋,便收下了。
距离这只鸟飞去天堂,已经过去了九年,尽管叶修总觉得他从未离开。
叶修像拍肩膀那样拍拍墓碑。
“我又来了,不嫌我烦吧?”
墓碑的正中,那个面容清俊的少年沉静地对他笑着。
叶修靠着墓碑坐下,面朝着南山公墓前一大片荒芜的焦土。公墓是在虫群第一次进攻之后修建的,与战前比,样子有些简陋。可是叶修觉得,苏沐秋会喜欢这个地方。他喜欢挑战,对新事物总是充满信心。即便是浦东机场在虫群第一次进攻中被彻底摧毁,他也只是站在废墟上,笑着说,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。
心烦的时候,他就会往南山公墓跑。即便只是自言自语,他也能感受到那种老友之间心有灵犀的默契。
“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,我失神好了。医生说,可以重新上机甲,但是最好戒烟,也不要熬夜。说完他自己都笑了,因为他知道我肯定做不到。这仗打得没完没了的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。还是你比较有预见性,老早溜号了,剩我们跟这受累。
“有时候想着,人要是真的有灵魂,你能不能告诉我,这次战争的结果是什么?可是后来又想,早知道结果又能怎样呢?仗还是得靠我们一场一场打的,何况这事你也未必能知道。
“不过我对胜利还是有信心的,一中队搞出了37战连胜的记录,年终先进个人都差点给我。后来老冯嫌我老逃会,还是给了周泽楷,因为他比较听话。本来我没意见,后来听说有5万元的奖金,我决定还是要狠狠记恨老冯一把。
“苏沐橙也挺好,大家都挺好,你要是在就更好了。不过没关系,我知道你都能看到,所以别担心。我们会一直这么好下去的,一定。”
陈果蹭了叶修的车一起回大队。一路上,她不知为何心情好得出奇,甚至哼起了歌。叶修听得痛不欲生,最终忍不住开了口。
“大姐,我求求你换首歌行不行?”他痛苦地说,“翻来覆去就一句‘要是下辈子我还记得你’,这都不说了,前后的调子能保持一致吗?要不是听出歌词,我都以为你开演唱会呢。”
陈果嘴长好大半天合不拢,随即反应过来,气急败坏地拧他:“懂不懂欣赏?懂不懂音乐?好好开你的车没人当你是哑巴。”
“我靠,这是马路上啊姐姐!安全第一,安全第一!车少也不带这么玩的。”叶修死死把住方向盘。
“哎,你这么一说还真是,”经他提醒,陈果这才发现放眼望去,路上竟然看不到一辆车,“今天不会交通管制吧?还是延安路高架又限行了?”
“没接到通知,应该没事,”叶修用车内打火机点上烟,惬意地戴上墨镜,“第一次享受敞篷车的待遇,还在高架上跑一百二,哥简直崇拜自己。”
陈果望望吉普车顶那块在风中飘扬的遮雨布,听着雨刮器敲打挡风玻璃发出的声音,忍不住问他:“怎么不开辆好点的车出来?”
“说来话长。前两天老冯抓我去开改组讨论会,我装病躲了,让方锐去。结果那小子居然跟领导打小报告,把事情全都交待了。老冯一气,说以后我私事要用车一概不批。就这辆车还是我从肖时钦那骗来的,之前都没出过大队的门,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什么然后?”叶修不解。
“你不会就这么放过方锐吧?”陈果尖锐地问。
叶修鄙视地看着他:“我像那种人吗?”
“你自己说的,上次民主生活会推选你当代表去发言,回头你就威胁那些选你的人,说你非常善于记仇,今天这些人把你得罪惨了,早晚你得报复回来。”
“玩笑话你也当真?”叶修无语了。
“谁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?”陈果没好气地说。
“不涉及到利益的都是玩笑,但是方锐那小子摆明了是想看我栽跟头,这就是原则问题了。”
对于叶修这种太明显的不要脸的判断,陈果一时真想不出话来吐槽,只能像往常一样,用眼神杀死他。
“其实也没什么,就是队内日常的文字工作由苏沐橙全部转交给他,而且本来这就是他份内的事,你见过哪家副队长当甩手掌柜的?”
“呃……黄少天?”
叶修看她的眼神都有点同情了:“多大仇啊你这是?全大队排得上号的机甲驾驶员,跟你这就是甩手掌柜,哪找这么能打的甩手掌柜?”
“我就随便说说,”陈果嘟囔着,眼睛随便一扫,突然指着车头惊恐地叫起来,“哎,这车右边的后视镜怎么没了?”
叶修奇怪地看着她:“别告诉我你到现在才发现啊。”
“我……”陈果词穷了,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,“这个违反交规的吧?”
“怕什么,反正路上没警察,”叶修一边抽烟一边说,“哥连机甲都能开,开车简直是挥霍自己的才华。放心吧,我都贴着右边开的,用不到右后视镜。”
陈果无语了,她突然开始后悔自己搭叶修的车回大队。
一路毫无惊险,陈果却始终死死抓着把手,不敢松开,生怕叶修心血来潮,玩个高难度动作连累她。为此叶修数落了她一路。
“大姐,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做得那么明显?”叶修叼着烟,无奈地看看她,“作为大队的机甲试驾员,你这个态度我很受伤。”
“我才受伤好吗?吓出心理阴影了!早知道你开这辆破车,我宁愿自己走回来。”陈果对他咆哮。
“你都在大队呆那么多年了,淡定点。所以何必羡慕苏沐橙,职业和业余的心理素质有天壤之别,我就不提天赋这么让人伤感的事情了。”叶修笑呵呵地说。
“好好开你的车,”陈果狠狠瞪他,“今天只要能顺利回到大队我就谢天谢地了。”
“前面不就是大门吗?”叶修指着前方,一脸不解。
陈果语塞,想了半天才愤愤地说:“都让你给气糊涂了。”
叶修笑了笑,没答话。
“咦?大队有外人来?”陈果探出身子向外张望,忽然觉得这个人的背影有些眼熟。
“探亲的吧?”叶修飞快地瞄一眼,迅速拉起车窗戴上帽子,按喇叭催促开门。
“我想起来了,”陈果一拍脑门,“哎你快看,上次我说在南京路步行街看到的长得特别像你的就是他……”
听到车的声音,来人一回头,吓了陈果一大跳:除了发型和体型,这个人简直和叶修一模一样。再看看叶修,他正努力调整表情,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。这下陈果有数了。
“嘿,”她一拍叶修的肩膀,“你家属啊?”
“什么话啊?”叶修面无表情,“不认识,没见过。”
陈果嘿嘿一笑,干脆跳下车朝那人走了过去:“同志,有事吗?”
那个人明显愣了一下,好像是不习惯“同志”这个称呼。他回过头,呆呆地指着自己,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陈果。
“对,就是你,”陈果对他敬礼,“探亲?还是干嘛?”
“您好,我叫叶秋,我找我哥哥叶修。”叫叶秋的人认真地说。
陈果乐了,意味深长地“哦”了一声,突然转过身,想拉开车门。不想叶修早防着她这一手,把车门锁死了。
“嘿,嘿,好意思吗,”陈果敲了敲车窗,“你弟来找你呢!”
透过透明的车窗玻璃,叶秋一下看到了好久不见的哥哥。而下一刻,出乎陈果的预料,久别重逢的至亲完全没有按照她想象中的剧本,演一出《大哥大哥你好吗》的感人戏码,叶秋似乎比她还要生气。他一下跳起来,伸手拽住车门,一边不断拍着车窗,大声喊:“叶修你这个混蛋!快开门!”
“哎,你这同志怎么说话呢?”叶修把车窗摇下一条小缝,但仍然没有打开车门,“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”
“那你知不知道我找得多辛苦?”叶秋咬牙切齿地说,这才放开车门,伸手卡住车窗那条缝,防止叶修关上,“快说,什么时候跟我回家?”
“回什么家啊?虫群未灭,何以家为,没听说过吗?”
陈果看到这里,算是弄明白了:叶修和这个叶秋,看来是一对兄弟,叶修一直不回家,现在弟弟找上门来了,逼他回去。
“哎我警告你啊,”叶修摘下墨镜,拿出了几分哥哥的架势,“敲坏了你得赔偿的。”
“赔就赔,”叶秋气哼哼地说,“反正今天我非得把你弄回去!”
陈果有点看不下去了。这兄弟俩居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在大队门口打起了嘴炮,但是目前看来,明显是久经沙场的叶修更占上风,而弟弟叶秋已经又气又急,恨不得咬穿窗玻璃,把叶修从车里拽出来。
“叶修,”陈果终于忍不下去,决定出面制止这一闹剧,“差不多行了,好好跟你弟谈谈。”
“那你知道他想干什么?他想把大队最出色的机甲驾驶员绑架走,这你能忍吗?”叶修严肃地说。
“那你也下来跟他说,这是你弟。”
叶修长叹一声,老老实实地打开车门,掏出烟,没精打采地看看叶秋:“我时间非常宝贵,给你30秒,希望你速战速决。”
“跟我回家!”叶秋气势汹汹地说。
“理由?”
“我要结婚了。”
“扯淡,”叶修扑哧一声笑了,“上周谁在QQ签名里表示不想找对象的?”
“妈病了。”
“病了还成天半夜爬起来偷菜?还开三个小号,把我农场牧场全搜刮干净了,你也不管管?”
“那爸病了。”
“叶秋,”叶修实在是听不下去了,“你能不能找个像样的理由?我都不忍心鄙视你的智商了。”
“小点走了。”
“它的年纪也该走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哦也,很遗憾地告诉你,30秒时间到,”叶修看看表,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欢迎你下次再来,加油。”
叶秋黑着脸瞪了他一秒,忽然爆发,揪着衣领把叶修推到车上。
“混帐哥哥!”他愤愤地骂道。
“叶秋,”叶修看起来非常平静,“闹着玩,还是真想打?”
叶秋眼珠子一转,立刻松开手,装模作样地在外套上蹭了蹭,轻蔑地说:“我还不想打你呢,浪费力气。”
“要不……你俩进去说?”陈果出来打圆场。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的亲人重逢,刚才着实被吓了一大跳。
“进去啥啊?”不等叶秋表态,叶修先给否了,“这不都说完了么?”
“什么说完了?你还没答应跟我回家呢,不行!”叶秋寸步不让。
“叶秋,我看着你长大,现在看你变成这个样子,哥很痛心。我这不能回去的理由都告诉你了,你讲道理吗?”
“你那理由骗得了谁?不就是觉得回家不自在吗?而且你这么多年从来没回去过,家里的事全都交给我,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?”叶秋振振有词地质问他。
“那你把我带走了,有没有考虑过大队,有没有考虑过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?”叶修义正词严地教育他,“这一刻,我站在这里,代表的不是我个人,而是整个大队……”
“哎,叶修你行了,回个家而已,多大事啊?”陈果听不下去了,出声打断他。
“那也得老冯放人。”叶修说。
“回你跟老冯打个申请去呗,多大事?”
“我这忙得出去看病都得用探亲假,哪来的时间探亲?”叶修狡猾地说。
陈果这才觉察出叶修的阴谋,她刚想反驳,突然感到脚下的地面猛然晃了一下。她一下没站稳,差点摔倒。
“卧槽!”叶修第一反应是地震了,连忙按着陈果和叶秋的头让他们蹲下。震动持续了十几秒,最后逐渐减弱。
叶修皱起眉头,直觉告诉他,这次突如其来的震动不同寻常。
“叶秋,赶紧回去,”叶修把他拉起来,替他拍掉身上的土屑,“带爸妈到紧急避难所去,要快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叶秋还没说完,就被叶修不由分说打断了。
“没什么好商量的,我是你哥,你现在必须听我的。有事QQ上跟我说。”
“呸,你早把我屏蔽了!”叶秋气哼哼地说。
叶修一愣,好脾气地笑了笑:“回就解屏蔽。真的,这回保证不骗你。”
叶秋还想说什么,叶修的手机忽然响了。
“我得走了,大队里有事。”叶修匆匆揣起手机,跳上车招呼陈果一起走。
“哎,哥!”叶秋忽然喊住他,“手机号给我!”
“你手机号没换是吧?”叶修从车窗里探出头,“我记着呢,回头短你。”
“骗人的是小狗!”
“小狗也是你哥!”
叶修笑着冲他挥了挥手,终于还是没能说出那句在心里埋了很久的话。
谢啦。
地面指挥中心空调开到25度,让叶修一踏入房间就感觉到异乎寻常的温度。背后传来的热意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,他正要拉开外套的拉链,忽然被冯宪君叫住了。
“冯将军,您找我?”叶修一路小跑,上了最高处的总控制台。
冯宪君点点头,示意他在身边坐下。叶修这才发现,冯宪君神色疲惫至极,深深的黑眼圈似乎在说明,他已经几天没能睡上好觉了。
叶修心里有些不安,他正准备开口和冯宪君谈谈方才那阵异常的震动,冯宪君却调出一张热感图像摆在他面前。
“这是在东兴镇地下拍摄到的画面,一枚虫卵,直径超过三十米。目前已经监测到生命体征。”
叶修的心猛地一沉。
“那五中队上次……”他欲言又止地问。
“是的,保密的作战计划,就是让五中队一举摧毁这个地下的巨大虫卵,可惜呀,”冯宪君长叹一声,“地面的攻击挖开的深度甚至没到3米,虫卵的边都没摸到。虫群也反扑得很厉害,撤退后三分钟,临时建的防御工事就被完全摧毁了。”
“这些情报,五中队知道吗?”
冯宪君厌恶地挥挥手:“不知道,怎么可能让他们知道?包括总部,知道这件事的人现在还不超过20个,就连我也没亲眼见过卷宗,所有的指示都是总部口头传达的。”
“保密程度这么高?”
“当然要高,有人本来以为,这是十个指头捏田螺的事,所以一心只想把功劳抢过来,结果呢?”冯宪君不屑地笑了,“拿战士们的命当儿戏,作战地图居然都有所保留,如果不是五中队处理得当,上一次地面部队怕是真的要全军覆没了。”
叶修没有说话,大脑却一直在高速运转着,消化着冯宪君透露的信息。既然作战不是由冯宪君牵头,说明作战计划对他也有所保留,而地面和五中队得到的情报都是不完整的,所以五中队差点误伤地面也能说得通。但是最后地面的局势明明稳定了,局面上也是五中队占优,为什么最后冯宪君突然要求放弃整个作战?
“我知道你想问什么。为什么最后突然放弃了整个东兴镇?这次不是总部,是我个人下的命令。就算最后歼灭了地面上的母巢又能怎样?虫卵喷些孢子,生成几百只异虫只需要60秒,但是我们需要花多少火力去拼?何况就算搭上整个五中队,是不是能保证拿下东兴镇?没谱,所以人必须回来,哪怕重新组织一次进攻,也比这样不明不白地送死强。”
叶修沉默了很久。
“那总部的计划是什么?”他像是不经意地问道,“让老机甲驾驶员去单挑虫卵?”
冯宪君没有说话,他看着图像中不断呼吸起伏的虫卵很久,突然问叶修:“我抽根烟,你不会告诉方士谦吧。”
叶修掏出烟,给他点上。
“都戒了十来年,以为再也不会碰的,”冯宪君看着手里的烟苦笑着,“说到底,还是我人微言轻,没能把人护周全。原本他们要让新人上,我坚持反对,最后大家都退了一步,决定找退下一线的驾驶员去完成这个任务。就这样总部也还是不满意,上次召回五中队,这次又反对机甲驾驶员出任务,领导不点名批评我怕打败仗,只图自己有个稳当的政绩,我能说什么?唉,这个战场,比你们的更可怕啊。”
“魏琛的身体状态,明显很难承受神经接驳系统的负担,让他出这个任务很危险。”叶修说。
“那又能怎么样呢?事情走到这一步,谁都没法回头了,”冯宪君摇头叹息着,“就当是我欠他的吧,等他退下来,有什么要求,组织一定满足。”
“但是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。如果他的任务失败,最少要准备两套应急预案。”
“张新杰这几天一直在和肖时钦筹划这个,这个我倒放心。今晚除了出任务的黄少天,所有机甲驾驶员都在指挥中心待命,以防万一。”
叶修默默地躺坐在椅子上,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出神。他听得出冯宪君话里那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,也知道,今晚也许是很多人生命中最后的一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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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我什么都不想说(黄少天脸